不咸不淡不阴不阳,隐约感慨又隐约讥讽,是女皇一向高深莫测的作派。但短短一句,说的却实在又是实情——除了往年因处死薛绍而彼此冷落以外,皇帝与她这独生的爱女真正是意洽而情浓,亲密而近乎爱昵,与寻常母女并无差别。当日的公主出入宫廷略无避忌,不但公然向母亲撒娇撒痴、索要赏赐,更有议论女皇面首爱宠、私密内务的胆气。那一份亲近与放肆,又何尝不是女皇难以割舍的情愫?
但而今政局变动、身不由己,昔年放肆无忌的爱女,终于也要战战兢兢,如屡薄冰,开口闭口,“臣太平公主李”了!
这短短一句感慨,既然牵涉宰相又牵涉公主,原本不应该是一个宫廷女官所能轻易接口。但上官昭仪沉思少许,依旧是轻声劝谏,语气平缓:
陛下,近则狎,狎则易生怨,君臣相处之道,本应各有持守。
如若太平公主仅仅是皇帝的爱女,那么一切亲密狎昵都不为越矩;可一旦套上了“权同听政”、“奉命巡视”的帽子,那便不得不恪守君臣的礼节了。否则依仗身份而肆无忌惮,将来一旦触犯忌讳,招致的祸患必然不可计量。
……毕竟,礼法这种东西,往往既是约束,又是保护,绝非轻易可以逾越。
再说,太平公主奉命理政,不是完全出乎于皇帝的意旨么?既而是圣上的意旨,又何必做此无用的嗟叹与感慨,乃至于归罪他人?狄相公为公主讲述君臣相处的礼节,不过是尽了做宰相的职责而已,委实是承担不起女皇这份莫名其妙的喟叹。
至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聆听劝谏后只是微微一笑,神色自若:
这是当然的道理。不过,狄公不辞辛苦教诲公主,为的到底是朕的旨意,还是公主的姓氏呢?
大概是独处时放松而又清闲,女皇的话题不知不觉往外一拐,又偏到了某些碰都不能碰的话题,以至于垂手聆听的上官婉儿嘴角抽搐,纵使千般百般玲珑心肝,也实在借不住这天马行空而奇峰突起的一问。
——什么叫为了公主的姓氏?
显然,君臣之间心知肚明彼此默契,都知道狄仁杰真正的倾向是什么;所谓“我乃唐家老臣”,狄怀英归根结底究其本心,决计是不择不扣赤胆忠心的李唐旧人。他之所以愿意与皇帝虚与委蛇相互敷衍,不过是要借此朝堂的地位为埋伏,伺机光复李唐自高祖太宗至高宗的旧日基业而已。这样的人物奉命教诲公主,为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很难猜测么?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丝毫未曾掩饰的倾向,狄怀英的某些举止才不能不引发莫名的疑窦——内卫的奏报中言之凿凿,称他劝说公主“以柔克刚”、“以弱胜强”,挑选学堂中身世清白、毫无背景的孤女,为随行的扈从。而这一番说辞微言大义,固然是鞭辟入里浑无瑕疵,恰
到好处的迎合了皇帝的心思;但稍一揣摩狄相公的本心,又何尝没有不能言说的用意?
帝王心术以弱制强,至尊固然需要一支身份干净而无依无靠的政治力量来制衡朝局;可一旦龙驭上宾宫车宴驾,真到了朝野龙争虎斗之时,这点身世清白却深刻参与机要政务的力量,未必不会是翻盘的关键……太平公主的势力太过孱弱浅薄,不能自立于朝堂,必须得依附更为强盛深厚的底盘,提供至关紧要的助力。而公主又能为谁提供助力呢?
……她毕竟是姓李啊。
一念及此,狄公的谋算,便算是昭然若揭了。
当然,如若太平公主有她母亲的才气,未尝不能在这朝野大臣蓄意的纵容中纵横捭闺,借助争夺储位的敏感时机扩充力量站稳脚跟,打乱一切李武相争的命局,而谋划到某些超乎意料的东西。
……不过,想想自己女儿的那点政治素质,女皇也只能悠悠付之一叹而已了。
而今朝堂多事,与狄公等温和复唐派的合作绝不能终止;因此至尊点到为止,仅仅稍微暗示了一点对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