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谢端正在水田里辛勤劳作, 汗流浃背,身上的粗褐短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但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他周身那种与真正需要靠田地讨生活的农人格格不入的气质。①
很明显, 不仅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同村的人们也十分明白。于是不少人在收工回家路过他身边的时候, 都专门抓住这个重点在跟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谢郎君, 今天也没能求到官么?是不是上面还没有空出来的位置给你?”
“果然是读书人,就连种起地来的样子都比别人秀气。但是谢郎君, 干活儿的时候太秀气太工整是不成的, 你还是得加把劲儿哪。”
“照郎君这个速度下去, 什么时候才能攒够进京赶考的钱?要不要我借你两个,等你发达之后, 记得回来报答我就行。”
对这些同村人的调笑,谢端的面上没有半分异常,仿佛听不出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仗着自己会种地,就在这方面挤兑他一个“高贵的读书人”一样,甚至还言笑晏晏地一一回应了他们。
在整个交谈的过程中, 谢端那张虽然有些黑、有些粗糙, 但依然十分英俊的脸上, 竟半点火气都没有,真是个一言一行都无可挑剔的赤诚君子。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见谢端脾气这么好,完全是一个“你打了我的左脸我就把右脸也伸过来让你出气”的温顺状态, 来讽刺他的人倒反过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毕竟谢家没落之前造的那些欺男霸女和鱼肉乡里的孽,都是上一辈的事情, 已经过去了, 很不该再牵连到这个尚在襁褓中便痛失双亲, 完全是被邻人抚养长大的年轻人身上。
于是不少人在和他交谈过后,反而止住了回家的脚步,来给他搭了把手;而远处正在悄悄观察这里的那位收养他的邻人,也在就着谢端的这一点对身边的媒婆大吹特吹:
“不是我说,像我们谢小郎君脾气这么好的人,你就算找遍十里八乡,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虽然他父母以前是这里无恶不作的豪强大户,但那也都是陈谷子烂芝麻,实在不好再连累到他身上。况且他父母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断奶呢,这些年来都是我把他拉扯大的,对这孩子的品行,我再放心不过。”
然而甭管这位邻人在这里把谢端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那边的媒婆都半点不为所动,甚至还愈发为难了:
“……这,如果这小郎君真有这么好,那老婆子我便是不收你的银钱,也要给他说个合心意的媳妇儿的。”
邻人闻言,愈发疑惑,问道:“此话怎讲?”
这媒婆遥遥望着谢端劳作时挥汗如雨的身影,心中的违和感愈发强烈;却又不好在此人什么坏事都没做的情况下就说他的坏话,最后只能含糊道:
“老婆子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可也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俗话。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对外人的挖苦嘲笑都完全不在意,甚至还能反过来以笑脸相迎的话,这……这就不是人了呀,是圣人。”
“可是圣人真的会出现在咱们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么?咱们这儿又不是遇仙镇。要我说,别看这小郎君面上没什么脾气,没准心里正憋着股火呢。”
邻人一听,便陷入了两难中。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养了谢端十八年,根本就是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照顾;而众所周知,天下的父母对自家孩子都是有点滤镜在身上的,他觉得谢端绝对不是那种表里不一的人。
但另一方面,他越想这十八年来和谢端朝夕相处的记忆,就越是惊恐,心中也不自觉地更加认同那媒婆的观点了:
因为哪怕被人揍得去了半条命,身上被泼了脏水毁掉了过年要穿的新衣服,水田里莫名出现一大窝蚂蝗,把光脚下地干活的谢端给差点吸干……他也从来没有动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