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父皇”二字的印象,变得淡薄,好像从皇长子能记事的时候,就开始了。
他认得的第一个人不是自己生母,也不是自己的生父,而是彼时统管后宫的皇后。
他唤出的第一声叫喊,与大多数人都不同,人人皆言啼哭结束,就该是发声喊爹娘之时。
而由皇后代为养育的皇长子,发出的第一声,说出的第一句话,不是“爹”“娘”,也不是“父皇”“母后”,而是“皇后娘娘”。
四五岁开始,慢慢懂了些人事,也知自己非坤宁宫所生,皇后娘娘非自己亲娘,而自己的亲娘在他人口中,则是明面上的“王恭妃”,背地里的“王废妃”。
一个孩童,还未明事理,就已经开始历经沧桑,这样的经历很难不让人产生心理扭曲。
母亲的部分暂由“老好人”皇后取代,父亲却一直出于空缺状态。
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整个皇族围坐在一桌吃年夜饭,明明身为嫡子,却只能坐在长桌的一角远远地望着长桌顶端的“父皇”——对于皇长子而言,那只是皇而已,没有任何父亲的成分在其中。
父这个字,在他眼里只是两个分崩离析的“人”字,强行拼凑在一起,人字一撇一捺。父字上方一个人没能站稳,该站稳的底部,一个人站得过于紧张,双腿交叉。
所以皇长子在心里只叫他皇帝。
自己能记事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最初的时候,皇帝还偶尔会到这坤宁宫里来,有时也待个一两天。慢慢的,只是来看一两眼。
突然有一天,听到坤宁宫正殿中传来器物嘈杂,砸碎在地的声音,自己年纪尚小,好奇心正是非常重的时候,宫女、太监也没能拦住。
皇长子径直跑去正殿前,看发生了什么。站在门边只见皇后娘娘正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大气也不敢喘,任由皇帝把桌面、架子上,悬着的、挂着的、或立或倒的陈设,推、摔、抡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孩子终归是孩子,没有一个关于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明确界定。
这时他可能犯了人生中一个有记忆的弥天大错,皇长子毫无畏惧地走向皇后娘娘身边,也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肆意宣泄着愤怒。
皇长子不出现便罢,皇后娘娘还未把他推出皇帝视线所及的区域,他的存在就已经被皇帝察觉到了。
皇帝像一头发了疯的邪兽,表情扭曲,极度狰狞,用近乎怒吼的声音说出彼时皇长子理解不了的话语。
“满朝文武竟因为这么一个‘都人子’,任由申时行往朕身上强加罪责,都言什么后宫干政,就不立储有违天道!”
“什么英宗两岁、孝宗六岁就被立为太子,如今张居正才去世几年,一个个都要像那老头子一样,叫朕处事?”
“如今皇三子已诞,按这帮老骨头的说法,他就全无成为储君的素养?!”
“这样一个‘都人子’!朕凭何!?此时就要将皇位交于他?”
皇帝说到兴起,大步冲到皇后面前,怒目圆瞪,揪起皇长子的衣襟,“都人子!你说,凭何?”
皇后想要拉住皇帝,却被他抢先一步,抄起一个成化年间的中型斗彩茶皿,竟然想往皇长子身上砸过来,这下皇后怕闹出大事,挡在皇长子面前。
皇帝的胳膊已经用力,难以收回,只能抛出手里的茶皿,茶皿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迸出的瓷片碎渣击打在木质桌椅上,声声作响。
皇长子自衣襟被揪住时,就已经吓得不轻,这时茶皿就在自己耳边迸裂,发出巨响,惊得他眼泪都流不出来,却觉得两腿之间一阵清凉——年纪尚幼,没能忍住尿意,就这么排了出来。
皇帝的愤怒已经变为恼怒,方才的一阵发泄也有让他有些疲惫,颓废地坐在圆几上,指着地上皇长子仍没有控制住的那滩水迹。
“如此废物,何德何能,继承